煎茶与酿酒

俗世难得知己,前路幸与君同。
(作品大多为煎茶和酿酒共同创作)

玱柳之榻上欢 第三章

    灵幡飘飞,遍地缟素。


    辰荣王寿终正寝之日,中原遭遇了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降雪,就像是在为他送行一般。


    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六七天,把整座辰荣山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。放眼望去,无论动与静,除了刺目的素白,再无其他色彩。


    紫金殿里里外外庄严肃穆,辰荣王的棺椁就厝在这里。辰荣熠和赤水丰隆打头,带着一干文臣武将长跪于灵前。另用帷幔在殿中单独隔开一处,由辰荣馨悦领着女眷守灵。


    整场丧事循礼而制、有条不紊。


    玱玹到来时,防风邶正好拜祭完出殿。因眼下场合不宜交头接耳,所以二人只相互点了点头,随后不作声地擦肩而过。


    那日甫一收到消息,防风邶便匆匆作别而去。算起来也就分开了三天时间,却无端让玱玹有种错觉:仿佛距上次见面已时隔久远。


    待他上完香出来,防风邶已不见踪影。


    治丧之地不便久留,玱玹料想对方必定已经踏上回程之路,心里未免有些失落。他站在风雪中,往防风氏所在的方向眺望了一眼,而后乘坐云辇返回西炎。


    头七过去,辰荣王被葬入了早已修建好的陵寝,一代霸主入土为安。


    葬礼结束后,臣子们得以各自回府休憩。


    当晚大将军洪江的府上,来了一位不速之客:素白衣衫宛若月华,银色发丝如水泄一般散落于后背,微低着头向洪江行礼。


    烛光如豆昏黄暗沉,看不清他的面容。但观其背影,则是身姿飘逸、卓然不群。


    彼时洪江正端坐于书房之中,手里紧握一个细颈丹瓶。虎目含悲满脸惆怅,见到来人并不吃惊,只低声问了句:“你来了?”


    “是孩儿无能……”白衣人语带懊恼。


    他的话尚未说完,便被洪江打断:“无需自责,你做得很好。此事原是我欠思量,还累及你去冒险。”


    见其倏然抬起了头,洪江摩挲着丹瓶温言说道:“毛球回来很及时,丹药也已炼就,只不过陛下拒绝服用。”


    “为何?”白衣人疑惑不解。


    洪江喟然长叹:“陛下乃一代圣主,明达通透,自道生死有命,不肯逆天而为。”
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释然一笑神情慈祥:“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。之前为父是担心有人借机作乱,所以才特意召你回来协助。幸而只是虚惊了一场。此间事既已了结,你可放松下来随性而为。去吧,年纪轻轻的,莫要如此深沉。”


    白衣人默不作声又施了一礼,转身离开了洪江的书房。


    屋外虽已雪停,但仍天寒地冻。朦胧雪色反照下,那人脸上的面具晶莹剔透,竟是冰晶幻化而成的。


    他站在檐下唇角紧绷,似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。


    一只巨大的白雕忽然从天而降,卷起成团的雪花。那人跃上雕背,转眼消失于夜空。


    值守的士兵见惯不惊,身披重甲在北风中昂首挺立。


    而在不远处的厢房中,洪江的几位部将正围炉闲话,煮酒驱寒。


    “那位柳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,让大将军如此青眼有加?”其中一人好奇地问道。


    他身旁的人即刻回应:“我等都未曾见过其真容,只知他是妖身,本领极其不凡。”


    另有一人则不慌不忙啜了口酒:“贤弟所言不差。这柳公子乃大将军早年所救,并收为义子,待他甚是亲厚。不过他性格冷峭极不合群,除了大将军,与任何人都无往来。”


    几位将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,直至夜深方才散去。


    此后一段时间,辰荣国表面静水无波,内里却暗流横生。


    辰荣熠虽然承袭了先父的王位,但并非稳如磐石。因未到吉日,他一直没有举行正式的登基典礼,而所辖范围内的多个氏族却各怀异心蠢蠢欲动。


    不过好在他们相互忌惮,谁也不敢抢先动手。另一方面,为防有人搅乱辰荣江山,洪江早就作好了准备,率领众将严阵以待。所以最终有惊无险平稳过渡,直至吉日到来。


    冬春交替,冰消雪融。


    天气乍暖还寒,正值梅花盛开。


    辰荣山上红梅如锦,粉梅似霞,大片大片的嫣红与淡粉之间,星罗棋布夹杂着素白和浅绿。腊梅已残,仍余暗香,点点金黄还顽强地留在枝头。远远望去,如云霞似烟罗。


    时至来年二月初二这一天,紫金殿正式换了新主,再次宾客如云。


    是日阳光普照,重重厚云散去。山间竹木初青,温泉薄雾氤氲。丛林中不时传来早莺啼鸣,勃发的生机把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尽。


    登基典礼十分顺利,让洪江着实松了一口气。他向来认为辰荣熠性情绵软,比之其父差了太多,守成已是勉强,更别提开疆拓土。于是心里暗自祈告,希望对方在有生之年,能守好这方疆土。


    辰荣熠顺理成章当上了新的辰荣王,但奇怪的是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。之后大宴观礼嘉宾和群臣时,玱玹敏锐地感觉到,对方笑容未达眼底。他心有所触,却不敢显露丝毫。


    防风邶的座位与玱玹相邻,两人私下相熟却不得不避闲,只偶尔说上几句话。看似客套疏离,但无形中却比其他人之间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。


    洪江从他们面前经过,恰好见二人举杯互敬相视一笑。不知为何他突然身形一顿,然后又轻笑着摇摇头,昂首阔步出了大殿。


    散席之后,众人纷纷告别。赤水丰隆安排了专人礼送来宾,只暗中留住玱玹和涂山璟。


    他们三人自幼相识,虽性格各异、爱好不同,但却感情深厚,且有着极其相契的志向。


    赤水丰隆醉心军务、涂山璟擅长理财,而玱玹,则是他们的主心骨。


    人人皆道涂山篌八面玲珑擅于交际,生意遍布各地,赚得盆满钵满。从表面上看确实如此。但实际上他虽然不少赚钱,但投入多,人情应酬方面开销也大。


    毕竟他所经营的酒楼、绸缎庄、赌坊、死斗场、包括歌舞坊之类的,都算得上是做有钱人的生意,面对的受众非富即贵。


    而涂山璟却与张扬的涂山篌截然相反。性格内敛少言寡语,为人低调不显山露水。但只有少数的知情者才清楚,他才是青丘狐族中最会做生意的天才。


    涂山璟的生意大多与普通百姓生活息息相关。无论粮食药材,还是葛麻布料,包括当铺在内,都关乎着民生民计。如涓涓细流渗透各行各业,最终汇聚成海。


    简单来说,若是涂山篌赚的钱还可以大致推算出来,涂山璟一方则是无法估量。


    而且明面上的除外,涂山璟还有另外的暗路:乃是他与玱玹丰隆二位好友合伙,以私产为成本,以化名为掩护所做的生意,单独走账从来不曾公开过。


    多年过去,他们不仅早就收回了本金,就连利润也翻了不止数十倍。


    三人当晚回到赤水丰隆府中,摒退了下人置酒夜谈。


    令赤水丰隆惊喜的是,玱玹将接替任期已满的西炎使臣,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长驻辰荣。


    原来玱玹自参加完葬礼回到西炎,便着手实施之前与防风邶商量的计划。


    “以身入局借力反间”,这是当日防风邶沾着酒,随手写下的几个字。


    玱玹按照他的提示,先是在朝堂上与七王争夺漕运差事,故意引其不满;紧接着匿名与中原杀手榜联络,提出重金邀请榜上第一杀手出手。


    虽然当对方听说,所要暗杀的对象为西炎国嫡长孙时,便一口回绝,但有人买凶杀人一事却悄然传了出去。


    不久后的一个夜晚,玱玹在回琦园的路上被半空射来的冷箭所伤,侥幸逃得一命。随行的几名侍卫手忙脚乱之下,只隐约看见一道黑色的背影。


    西炎王大怒,派人彻查此事。


    之前本就有真真假假的相关流言在市井中传播,此事之后便愈演愈烈,多多少少落了点在西炎王的耳中。


    经过一番走访,有几位目击者称在当晚同一时段,曾看到有黑衣人飞入了五王府。


    最后查到那嫌犯乃五王的一名暗卫,却恰好在入府调查时中毒身亡,屋里还有尚未焚烧完的弓箭和夜行衣,显然是在慌乱中所为。


    让五王惊怒的是,此人居然是之前七王送给自己的。


    线索就此中断,却在西炎王心里埋了一根刺。之前他将信将疑,如今几乎算坐了实。但因没有确凿证据,无法治罪。


    只有玱玹和防风邶知道,那名死者其实是玱玹的一名死士,作为他的暗桩已潜伏多年。


    而那一箭却是防风邶亲自动手,无论力度还是角度都极为刁钻精准,把控得恰到好处。


    这时玱玹才知晓,防风邶箭术高超,绝非泛泛之辈。


    因老辰荣王初逝,时局有些动荡。为稳固政事平衡权益,西炎王只得放弃追究。并劝玱玹暂离朝堂中心,去辰荣为使。


    同时为了安抚,西炎王将已故王妃留下的侍卫交给了他。人数虽然不多,但都能力突出忠心耿耿,于玱玹来说算是意外收获。从此他的手中有一明一暗两队人马,办起事来轻松了很多。


    而在五王七王一方,怀疑之心既生,他们的联盟也因此出现了裂痕。


    这一切,正是玱玹想要的结果。


    毕竟他从未指望过此次嫁祸之计能将五王七王拉下马,只故意设计成似是而非。为的就是把潭水搅浑,让对方吃个哑巴亏,生出嫌隙相互猜忌,不着痕迹地转移矛盾。


    玱玹把来龙去脉捡能说的讲给赤水丰隆和涂山璟听。当然隐瞒了防风邶和自己故意设局之事,只说是将计就计顺势而为。


    而赤水丰隆,则直接了当地透露了其父辰荣熠的真实想法,以及目前面临的困局。


    因这件事非同寻常,一旦出现纰漏,很可能会引发战火造成生灵涂炭。所以三人歃血为誓:严守秘密等待时机,决不轻举妄动。


    经过此番彻夜长谈,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了底,便愈发显得气定神闲。


    烟柳如画,风卷翠幕。转眼间又是一年盛夏。


    玱玹在辰荣已呆了数月,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。


    因西炎驿馆位于轵邑城中心地段,十分喧闹嘈杂,他索性自掏腰包,在城边另觅了一处宅院,作为日常起居之所。


    宅院不大,十分幽静。玱玹只带了桑树精老桑、贴身侍卫钧亦、以及三五个随从居住在此。其他的侍卫仍按规矩住在驿馆,有事则随时向他汇报。


    赤水丰隆继任族长也不过数年,因事务繁多而长居赤水,很少回轵邑城。


    玱玹初来乍到,众人又皆知他与始冉岳梁不和,碍于之前的关系,所以前来拜访的人并不多。


    反倒是涂山璟,没有什么顾虑,几乎每个月都会来此与他聚上一回。


    是日傍晚雨过天晴,浮云牵丝碧空万里。


    玱玹起了兴头,凭着之前的记忆,独自向湖边走去。


    这一路上,蝉鸣鸟啼此起彼伏,时有挑担的小贩来来往往。他们脚步匆匆汗流浃背,还不时吆喝两句,叫卖声高亢悠长。


    临近湖畔,但见桃李将熟,果香清幽;垂柳葱笼,飞燕归巢。几名垂髫幼童正嘻嘻哈哈在树下追逐打闹,笑声震动枝叶,簌簌作响。


    湖上最为狭窄之处有座青石拱桥,桥身横跨两岸,偶有执伞美人和俊俏朗君从上经过。


    玱玹生出几分兴致,信步上桥站在中间位置向下张望。


    荷叶田田,菡萏玉立;桥影浮水,青荇逐流。游鱼跳蛙嬉戏,推开层层涟漪。风景相映成画,观之美妙绝伦。


    玱玹为景致所吸引,一时挪不开眼。正在发呆之时,忽然听到身后笑声朗朗:“春日早过,殿下何故思春?”


    他扭过头去,只见赤水丰隆笑模笑样向自己走来。


    他俩之间从来都是直呼其名,方才的称呼明显是戏谑。


    玱玹本想回以玩笑,却看到对方的身旁还跟着一人,眼前忽然一亮:面如冠玉、风流倜傥,正是数月来毫无消息的防风邶。


    一时间他惊喜莫名,顿时忘了词。


    玱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与防风邶之间的感觉,说是至亲至疏也不为过。相聚时直抒胸臆甚至同床共枕;分开时对方却形踪不定书信全无。


    此时突然见防风邶含笑看着自己,玱玹心里的滋味是难描难绘。


    赤水丰隆不知玱玹心中所想,豪爽地把防风邶拽到他面前:“邶近日在外游学,正好被我遇见。想到你性子沉闷,我又不常在此,未免有些孤单,索性拉他过来,这段时间跟你作个伴。”


    他这般不遵常理的招数,让玱玹心中暗生欢喜。那种感觉,就仿佛瞌睡之时,有人及时送上了枕头。


    赤水丰隆这句话,让他找到最佳藉口,可以正大光明地与防风邶朝夕相处。


    彤云环山,丹霞临水。


    金红色的斜阳缓缓沉向湖面,万顷碧波泛起细密整齐的鳞鳞碎光,在晚风中荡漾起伏。


    夕阳沉,余晖收。轵邑城墨色渐深。


    赤水丰隆作东,把玱玹和防风邶请到了城里的一家歌舞坊。


    这间歌舞坊不算大,开设还不到三年,却已是同行业中的翘楚。


    只因这里有两位头牌,一名金萱,一名萧萧。秾纤合度姿容艳丽,比花花解语,比玉玉生香,引来了无数追捧者。


    两人能歌善舞,不分伯仲。除此以外,前者擅琴,后者擅萧,有双姝之美誉。


    乐声骤然响起,二人翩翩起舞。场地中间红罗满目粉香盈袖,裙裾蹁跹衣袂飞扬,配上她们如丝的媚眼,简直是撩拨人心。


    然而除赤水丰隆外,另外两人的心思均不在此。一曲舞罢,他们根本都不记得表演了什么。


    防风邶此时并不知道,这间歌舞坊的主人他都认识,其中的两位就在他面前,还有一位则是涂山璟。


    有了自己的歌舞坊,行事方便了很多。不仅可以打着听曲调情的幌子来此商量正事,或是以风流的名声掩饰自己;还可收集情报,尤其是在对方醉酒放松之后。


    而眼前这两名看似弱不禁风的美人,其实都来自于玱玹独有的暗卫营--青鸟司。金萱和萧萧都是打探消息的个中高手。


    夜深离坊,三人作别。赤水丰隆前往辰荣山与其父见面,防风邶则跟着玱玹向他的住处走去。


    路过一转角处时,玱玹突然停下了脚步。


    防风邶好奇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,却见巷口开着家露天的汤饼铺。一对年轻的夫妻分工协作,男的煮面,女的烧火,配合默契。


    一旁的地上铺了张芦席,睡着个小小的孩童。夫妇俩劳作之余,时不时望着孩子会心一笑。


    那种简单的幸福,真切的满足,竟让玱玹无端生出了几分羡慕。


    见那夫妻二人衣衫洁净却有数个补丁,孩子也不例外,想必是生计不易,防风邶悄然叹息。他拽了下玱玹的衣袖,一起走了过去,在简陋的矮桌边坐下。


    他二人衣饰华贵、气宇轩昂,一看就不该是街头小摊的食客,那对夫妻有些局促不安。


    防风邶视若无睹,只语气平常地让上两碗汤饼。


    栗面粗细均匀,汤色澄清飘香,入口劲道爽口,顿时安抚了酒后的肠胃。


    玱玹由衷地赞叹道:“所谓美食,尽在市井。如此平凡的人间烟火,胜过金莼玉粒。”


    “近年来中原天灾频发又内讧不断,老百姓生活艰难,就连这样的日子也不多见。”防风邶低声感慨,脸上再无素日的散漫。


    玱玹看了他一眼,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。


    两碗汤面皆吃得干干净净,玱玹留下了一小块银锭不让找零,那夫妻俩千恩万谢。


    待回到玱玹的宅院,已经过了子时。老桑见来了客人,手脚麻利地迅速收拾好了客房。


    玱玹见之,欲言又止。


    琦园环境特殊眼线众多,当时他尚在装病中,防风邶又是蒙面而来,为防暴露才不得不共处一室。


    现如今这所宅院虽然不大,却有多个空余房间,玱玹实在找不出理由,把对方留在自己卧室。


    夜来夏虫聒噪,窗外树影乱晃,让玱玹心情烦闷,又一次失了困头。


    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直到晨鸡司鸣,才在半迷糊半清醒的状态下勉强睡了一小会儿。


    当玱玹醒来走出房间时,看到防风邶与老桑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,后者正喋喋不休尽情抖落他的幼年趣事,前者则认真倾听。


    老桑乃是朝云峰上的千年碧玉桑,化为人形陪在玱玹身边,行为举止天真无邪。由于亲眼目睹了那些往事,所以怜惜之下,对他既忠心又依赖。


    见老桑口无遮拦滔滔不绝,而防风邶却听得津津有味,玱玹忍俊不禁。


    原来这还是老桑第一次见到玱玹与外人如此亲近,高兴之余把防风邶当作了自己人,根本不见外。


    “公子有所不知,殿下今年春日拿走了我最好的桑葚,说是要用来酿酒,也不知到底成与不成?”老桑突然想起一件事,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。


    玱玹正想阻止老桑往下说,防风邶已经看见了他,笑着扬声问道:“殿下亲酿的酒,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品尝?”


    “若能与邶共饮,那是这酒的福分!不过需窖藏八个月才可启封。到时候必定邀你赏雪对酌。”


    玱玹本是想留个悬念,没料到老桑这般口快,让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,只好郑重其事地回应。


    “那我可就记住了!”防风邶懒洋洋地拉伸了一下身体,转头环顾这座小小的院落。


    庭院呈扇形,被一排房屋半包半绕,其间有面白墙,留有月洞门与前院相连。院里碧草如茵,用白色的鹅卵石铺出一条小路,通往中庭的大树下。


    几竿翠竹倚墙而栽,清风吹过,带来淡淡的竹香。一股山泉水被引入院中,流进小小的池塘。水声潺潺,睡莲凝珠,几尾小鱼来回游弋,时有蜻蜓贴着水面飞行。


    昨夜来时已晚,防风邶没太注意,这会儿才发现,庭院很是风雅幽静。坐在其间手捧清茶,那些因炎热而滋生的浮躁渐渐散去。


    “如何,可还入眼?”玱玹笑问道。


    “别致脱俗非凡品。”防风邶啧啧称赞。


    午后云层增厚溽热减弱,玱玹处理完当天公务,与防风邶结伴外出。

  

     郊外风景如画,田间一片生机。放眼望去天远地阔,让人观之而浊气全消。


    玱玹想起自己对防风邶的许诺,笑着说要兑现。只不过没有去集市,而是就地取材。


    浅溪中游鱼成群,均黑背细鳞。玱玹隔空取来钓具,不多时便钓上了七八尾。防风邶却是忙碌半日一无所获,两手空空十分无奈。


    山边食材新鲜丰富:新挖的竹笋、裹泥的蘑菇,还有野生的青韭,以及尚带余温的野鸡蛋……,让他们体验了一把丰收的快乐。


    防风邶原本以为,玱玹昔日说的下厨只是句玩笑话。没想到回到住所后,对方果真亲自动手,剖鱼洗菜、烧柴做饭,还不让他和老桑帮忙。


    不多时,几道菜肴便上了桌。清蒸鱼、油淋笋,青韭炒蛋配上蘑菇汤,热气腾腾清香扑鼻,让人胃口大开。


    简单的烹饪留住了食物本身的味道,入口齿颊留芳,可以称得上是化寻常为不凡。


    防风邶先是震惊,既而又觉心酸。大多世家子弟尚不辩菽麦,堂堂西炎王孙却练就了一手好厨艺,也不知他这些年究竟吃了多少苦。


    见其情绪波动,玱玹正欲相问,瞥见老桑没有通报就直接带了一个人进来,他又把话咽了下去。


    那人一袭青衫,面容俊秀柔和,正是玱玹的好友之一:涂山璟。


    看到防风邶在此,涂山璟并不吃惊。只因他来之前去见过赤水丰隆,听对方说起了这件事。


    防风氏向来中立,从不参与任何争斗,防风邶自然也不例外。所以赤水丰隆才觉得可以试着去拉拢。现在留他陪玱玹一段时间,那是再合适也不过。


    毕竟在他们眼里,防风邶开朗大气,和家中兄妹关系又好,与之交好没有坏处。


    彼时想到玱玹背井离乡独自在外,赤水丰隆和涂山璟相对郗歔,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口气,


    老桑送来酒水后退到门口,留下他三人在院中对饮。


    因有外人在场,涂山璟不敢谈正事,只能捡着不相干的来说。


    一来二去,便提到了小夭。


    防风邶安静地听着他俩交谈,方才弄清其中关系。


    原来小夭是西炎王唯一的外孙女,大名叫皓翎玖瑶,不仅是玱玹的嫡亲表妹,还是涂山璟自幼指腹为婚的未婚妻。


    虽然那些血雨腥风都已过去,爱恨情仇也随之消散,但小夭却因受到牵连,已失踪了上百年之久。


    这是玱玹和涂山璟共同的心病,百余年来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,遗憾的是都没有发现半点线索。


    酒过三巡,涂山璟已然半醉。他的手中握着一个挂件,眼神温柔而又缱绻。


    那挂件是白狐的尾毛所制。看上去毛质纤长柔软蓬松。上面还缀有珊瑚珠,红白分明十分别致。


    原来此狐毛来自涂山璟自己的元尾,他分化之时截下尾尖送给了小夭。对方则亲手做成了两个挂件,与他一人一个。


    而今挂件尤在,那个明媚善良的女孩却始终杳无音信。睹物思人,倍感难过。


    防风邶突然想起涂山璟极其自律,从来不去任何风月场所,就连逢场作戏也不参与。他不禁暗叹:青丘公子如此深情专一,为儿时之诺守身如玉,也不知何时能得偿所愿。


    正在他走神时,老桑见玱玹示意,红着眼眶踱了过来,扶起了涂山璟送回房间,嘴里还喃喃自语:“大王姬,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……”


    小院凉风习习,桌上酒樽已空。玱玹脸上若喜还悲,也踉踉跄跄起步走向卧室。


    防风邶无声地叹了口气,上前将他扶住。


    “帝王之家多无情,勾心斗角相互算计,亲情淡泊几近于无。但小夭是个例外。她真忱善良重情重义,当年还那么小,就会拼尽全力维护我。而我说过要亲自接她回来,到头来却失约了。”玱玹自嘲地一笑,语气有些哽咽。


    也许是酒入愁肠催发了醉意,他的言行颇有些失态。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,定会掀起一场风波。


    防风邶本欲提醒,但转念一想,这里并无外人。还不如由着玱玹将心里的郁结之气发泄出来,对身体亦有好处,所以没有劝阻。


    岂料进了房间后,玱玹更是变本加厉。他坐在桌沿上,袍领半敞、腰封松驰,把广袖挽至臂弯,用双臂支撑着微微后仰的身体,眼中满是恨意,哪里还有半点端方君子的模样?


    防风邶的眼底浮现出几分心疼。他记得初见玱玹时,那人身着素白云衣,气度高洁矜贵无双,一入大殿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,与眼下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。


    于是他忍不住伸出手去,拍了拍玱玹的肩头:“吉人自有天相,她会回来的。”


    乍然听见防风邶低柔的安慰,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,一股热流刹那间涌上玱玹心头。


    他微微低头,正好对上防风邶那双灿若朗星的眼睛。眼神虽沉重复杂,却包含着毫不掺假的心疼和理解。


    玱玹不禁心中一动,双眸直视防风邶,一时半会儿竟舍不得挪开。


    那样直白的目光,让防风邶无所适从,心里突然间有些兵荒马乱,只好躲闪着把头转向另一边。


    摇曳的烛火映照着防风邶的脸,纤长的睫毛在眼帘下投射出薄薄的阴影。完美的侧颜暴露在玱玹面前,让他蓦然间生出几分痴迷。


    酒劲刺激下,玱玹真情流露,他冲动地站起身来,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防风邶。


    防风邶毫无防备,被玱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吓了一大跳。他抬起手臂,本能地想把对方推开。


    没想到指尖碰触到玱玹肩膀,竟感受到了灼热和颤抖。防风邶有些不忍,略一犹豫,轻轻放下了自己的胳膊。


    玱玹的双手放在防风邶后背,将他紧紧拥在自己怀中。下颌搁在对方肩头,却又小心地避开了脸颊,闭着眼睛一动不动,仿佛只是在寻求安慰。


    感受到玱玹的委屈,防风邶心里一软,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。他无奈地妥协,垂着手臂任由对方拥抱。


    夜色撩人,相拥无声。


    两具修长的身体偎依在一起,在窗棂的白绢上留下美妙的剪影。万籁俱寂中,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。


    半晌过去,玱玹仍然不肯松手,也没有说话,他的身体微微战栗,透露出几分少见的脆弱。


    回想起二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,防风邶心乱如麻。向来口齿伶俐的他,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好靠在玱玹怀中,认命般地等待对方松手。


    而此时在屋外,有人瞪大了双眼。正是外出公干刚刚归来的钧亦。


    隔窗看着那两道身影,钧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若不是对玱玹十分熟悉,他必定会以为认错了人。


    钧亦环顾四方、满脸震惊: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自己那清心寡欲生人勿近的主子难道突然开了窍,竟会那般温柔地拥抱?那个人又是谁,会不会对主子不利?


    一时间钧亦脑海里转过无数想法。他忐忑不安却不敢打扰,焦急地在屋外转悠,心里暗忖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,到底错过了什么?


    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,防风邶连忙伸手推向玱玹,对方却一动不动,让他甚是发愁。


    其实玱玹酒量极好,方才只是在微醺状态下借酒发挥,现在酒意已经完全过去。


    但他知道,眼下防风邶心里极不自在,为了不露出破绽,只能继续装下去。


    于是他故意沉下身子,闭着眼睛把重量都压在防风邶身上。


    “玱玹,醒醒。”防风邶无可奈何地轻声喊道。


    钧亦听力极好,听到动静敲了敲门,得到同意之后方才进去。


    看到屋里之人不是姑娘而是防风邶,满身酒气的玱玹正软软地耷拉在他肩上,钧亦顿时松了口气。


    身为玱玹最为信任的贴身侍卫,他自然认识防风邶,想必是自家主子醉后无力,才瘫软在了防风二公子身上。


    一想到自己刚刚胡乱猜测,险些引起不必要的误会,钧亦心里十分愧疚。于是连忙上前帮忙,一边道谢,一边将玱玹扶到床榻上。


    待钧亦和防风邶离开房间,玱玹睁开了眼睛。目光澄澈嘴角带笑,不见丝毫醉态。


    翌日晨起相见,防风邶和玱玹皆都神色如常,默契地不提夜来之事。前者只当是对方酒后失控醒时已忘,却不知那个拥抱,已如发芽的种子般,埋在了彼此心底。


    接下来的日子,玱玹忙碌而又充实。最近赤水丰隆经常回轵邑城,每次都会约中原一些氏族的子弟前来相聚。


    狩猎、赛马、谈古论今、比试六技,玱玹样样拔尖。


    那些子弟本来是看在赤水丰隆的面子上才来聚会,此后却渐渐被玱玹收服,过人的见识和出众的能力,让大家在不知不觉中,都以他马首是瞻。


    而玱玹与赤水丰隆私下约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,甚次还在他的陪同下,与辰荣熠见过两次面。


    防风邶依然像以前那般神出鬼没。不过只要他到了轵邑城,就会借住在玱玹的宅院,这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。


    而玱玹,也习惯了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行为。


    第一场秋雨如期而至,带来阵阵凉意。玱玹看到钧亦送来的情报,险些控制不住将桌上的笔墨书册扫落在地。


    冷静下来后,他想起了防风邶提过的,关于流言的止损之法,一时间计上心头。于是叫来钧亦细细交待了一番,让他速回西炎按计行事。


    多日未见到防风邶,玱玹有些想念。其实他常觉得对方神秘莫测,就像隔着一层纱,让人看不透。


    明明一身才华,偏要遮遮掩掩。就算给他出谋划策,却仍是若即若离。让玱玹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原因。


    转瞬秋日将尽,辰荣山上草色枯黄、枝叶飘落,呈现出颓废和破败。


    有别于西炎和皓翎两国,辰荣国神族数量相对较少,普通百姓的人数却十分庞大。


    辰荣熠自知民以食为天,但由于受地形和气候环境影响,不定出现的旱涝灾害使得辰荣国粮食产量不稳。辖地子民靠天吃饭、生存艰难。


    不仅如此,中原氏族长期明争暗斗、架空王权,内斗内耗之下,日渐式微的国力雪上加霜。


    外人看他辰荣熠,金尊玉贵高高在上,实际上他接手辰荣国时,国库就已入不敷出。


    辰荣熠并非庸主,反倒是比常人清醒。他知道要从根本上改变现状,必须全面治水。而在治水之前,还必须大规模地搬迁居民。


    现阶段的辰荣国,国库空虚无力支撑,人口密集无处迁移,天灾频发,内斗加剧,恍若大厦将倾。


    虽有洪江拼力压制未让战事发生,但辰荣熠却知道,内忧外困之下的辰荣国,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临界点,是时候该作出选择了。


    这几个月以来,皓翎王暗中与他常有书信来往,而西炎这边,则是玱玹独当一面。辰荣熠均不置可否、暗自思忖。


    是日朝会之后,辰荣熠遣退左右,甚至让赤水丰隆回避,第一次单独会见玱玹。


    两人闭门密谈,没过多久玱玹便从中走了出来。


    赤水丰隆面带探究看向他们,见玱玹神色淡定,而殿内辰荣熠的脸上却带着一丝震惊和薄怒。


    赤水丰隆有些担忧,玱玹则回了一个让他放心的表情。


    等到玱玹离开了紫金殿后,辰荣熠不再迟疑,发出诏令召集文武重臣天黑入宫,道是有要事宣布。


    在回住所的路上,玱玹忽然看到前方有道熟悉的背影,未及多想便张口喊道:“邶,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

    那人身形一顿,回过头来笑生双靥,果然是多日不见的防风邶。


    他的身边站着一人,听到玱玹的声音,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。


    玱玹本能地觉得有几分怪异,犹豫了一下方才问道:“那人怎么有点像洪大将军?”


    “本来就是洪大将军,我刚好碰到,所以打了个招呼。”防风邶泰然自若。


    洪江赫赫有名,各氏族子弟都认识他,同住在轵邑城,遇上实属正常。


    玱玹脸上露出一丝遗憾:“洪大将军英雄盖世,若有机会,定要敬他一杯酒。”


    防风邶没有接话,而是仔细打量玱玹,他敏锐地觉察到,对方有种不同寻常的兴奋。


    “今日有喜鹊登枝?”防风邶抱臂于胸,歪着头眉眼含笑。


    玱玹唇角上扬:“左右是件好事,值得佳酿千樽。”


    落叶如金,其冠犹存。


    二人回去后,仍坐在院里那棵树下推杯换盏,从傍晚直至深夜。


    “邶,再等等,时机一到我就告诉你。”玱玹反复说道。


    他是肉眼可见的开心,却又因尚不能如实相告而感到愧疚。看到玱玹那纠结的表情,防风邶哭笑不得。


    一顿酒越喝越上头,让老桑愁眉苦脸。见劝止不住,索性搬了躺椅挡在月洞门口,不让任何人进入。


    玱玹存心想喝,防风邶则是倾力奉陪。两人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,到最后只看到小小的酒坛滚落了一地。


    防风邶像是不胜酒力,倚靠在树下闭目假寐。如水的月色笼罩着他,愈发显得五官柔美清俊。


    那样一张出色的面容,深深吸引着玱玹的目光。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对方身边,轻轻喊了几声“邶”。


    见防风邶没有反应,玱玹大着胆子俯下身去,灼热的嘴唇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对方的额头和脸颊上,最后与浅红的柔软轻轻相贴。


    美妙的触感让玱玹欲罢不能。仿佛有一团火焰在身体里游走,激起阵阵燥热。他不敢再进一步,连忙地背过身向前走了几步,强行按捺住叫嚣的欲望。


    慌乱中的玱玹没有发现,就在自己转身的那个瞬间,防风邶睁开了眼睛,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,酒后的迷离中蕴含着几分纵容。


    那样温柔的目光,被玱玹生生错过。


    防风邶不眨眼地望着玱玹的背影,只看到劲瘦的腰身裹在银灰色的衣袍里,愈发显得长臂蜂腰,挺拔俊逸。


    饶是他向来外热内冷感情淡薄,此时也有些失神:原来世间最难以控制的,是自己的情感。无关身份,也不论……性别。


    一声轻叹响起,打破了静谧的夜色。玱玹忐忑地转过身来,恰与防风邶四目相对。没有看到臆想中的厌恶和拒绝,却看到了坦然的接受。


    玱玹心里一热大步上前,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,将防风邶拥入了怀中。他的眼中柔情四溢,如烈酒一般,浓郁得像是化不开。


    而此时在辰荣山紫金殿,紧闭的宫门中传出了重物落地的碎裂声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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