煎茶与酿酒

俗世难得知己,前路幸与君同。
(作品大多为煎茶和酿酒共同创作)

玱柳之榻上欢 第二章

     金樽酒满,红袖翻飞。


    玱玹坐在主位上,身着黛青交襟缎袍,腰悬玉佩锦绶,双腿半曲露出玄色靴履,满脸笑容地欣赏歌舞。


    他不时微微低头,泰然自若地将身旁舞姬手中捧着的酒一饮而尽。如此来者不拒,自然赢得周围一帮纨绔子弟大肆叫好。


    这里是西炎城中最大的歌舞坊,才方及掌灯时分,就已是座无虚席。浓郁的脂粉味道与阵阵酒香掺杂在一起,靡糜乐声中时闻放浪淫笑和娇言羞语,令人未饮先醉。


    此时二楼最大的雅间被七王之子岳梁包了下来,以交好的名义专门宴请玱玹。为表自己的诚意,还请了其他王孙和有名有姓的大臣之子作陪。


    玱玹没有推辞,而是欣然前往。与四年前在轵邑城第一次走入歌舞坊时不同,这几个月以来,由于他多次出入这种风月场所,故而再无昔日的局促和排斥,反倒像是乐在其中。


    见其双臂弯曲搁在案桌上,半眯眼睛侧着身子挑逗敬酒的舞姬,岳梁与坐于对面的始冉略一对视,心照不宣地隐藏了满腔算计。


    席间也有人暗自感叹:那个曾常年身着纯白纱袍、皎如天上明月的谦谦君子,终究还是掉入了凡尘。回到西炎城还不到半年时间,就变成了这样普普通通的浊世贵介子弟。


    酒至半酣,春意渐生。


    岳梁朝着玱玹身边的舞姬偷偷一扬眉,那女子便软下身体贴近玱玹,媚眼如丝、柔若无骨。


    玱玹并没有躲闪,反而饶有兴趣地凝视对方,像是在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。


    舞姬转动手腕,如变戏法般,掌心多出了一枚褐色丹药,散发着浓烈的异香。


    “美人儿这是做什么?”玱玹微微一笑,慵懒地问道。


    始冉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头:“王兄有所不知,此丹名为逍遥,千金难寻一颗。服下后可乐而忘忧、云游太虚,其妙处难以言喻。”


    待始冉把话说完,那舞姬的芊芊玉手往上一抬,伸到了玱玹嘴边,大有不容拒绝之势。


    房间里仿佛有暗流涌动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玱玹身上,却是神情各异。


    玱玹恍若不觉,他漫不经心地拉过舞姬的柔荑,唇齿微张,想把丹药倒入嘴里。


    正在这时,雅间门口的珠帘突然发出零乱的撞击声。一道身影扑了进来,嘴里急切地说道:“且慢,先让本公子开开眼!”


    说话间,他已来到玱玹身边。


    许是因速度过快、来人一时站立不稳,将舞姬撞了个趔趄,那枚丹药也随之掉落。


    “抱歉!”他袍袖一挥接住了丹药,举到眼前观察一番,然后不以为然地说道:“原来这就是逍遥丹啊?看起来也无甚特别之处。”


    说完,他顺手又将丹药递回到玱玹面前。


    玱玹像是酒沉,似乎没看清眼前不是那个舞姬,醉眼朦胧地握着来人的手,嘴唇一动舌尖一卷,直接将丹药衔入口中咽了下去。


    事情变化太快,直到玱玹吞下了丹药,在座各位才堪堪反应过来。先是面面相觑,继而哄然大笑。


    来人身着浅紫罗袍,外罩赤色大氅,厚重鲜艳的红衣之上,用银丝挑绣着朵朵花瓣,甚是张扬出挑。一条玉制腰封束紧衣物,更显得他身姿纤瘦挺拔。正是很久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防风邶。


    也许是因为来之前就已喝了不少酒,此时的他眉梢染春、晕生双颊,下意识地搓揉着被玱玹舔过的掌心,眼神有些游离不定,明显带着几分薄醉。


    座间众人都知防风邶为母守孝,一直呆在本族没有离开,好几年都未涉风月。因其此番行为,以往他们父辈谈论起防风家二公子,皆道是“天下第一纨绔”,而今则是夸其纯孝。


    防风邶性情活跃、交友广泛,今日陡然出现在这里,当然让一干旧友又惊又喜,不由得纷纷上前问候,无形中冷落了玱玹。


    玱玹看着防风邶站在人群中,手持酒杯言笑宴宴,他微微垂下了眼帘。然后仰头饮尽舞姬奉上的酒,一把将其推开,道是实在不胜酒力,摇摇晃晃说要提前离席。


    因目的已经达到,岳梁便也不再阻拦。装模作样又与玱玹寒喧了两句,便唤来随从,把他送出了歌舞坊。自己则与始冉及一帮狐朋狗友继续寻欢作乐。


    云雾敝月,晦色难明。


    玱玹回到自己所居住的琦园已有多时,夜半更深露重,他却没有睡意。微皱着眉头坐在书案前,望着摊开的书册若有所思。他的脸上毫无醉态,看上去心事重重。


    今晚玱玹虽然作了预防,提前服下了解毒和解酒药物,之后才去赴约,但却还是低估了岳梁和始冉的恶毒。


    别人或许不知,但五神山藏书颇丰包罗万象。玱玹那时曾经从一册孤本中了解到,逍遥丹虽非毒物,不伤及人命,却对身心健康极其有害。


    此丹表面上使人忘却烦恼、飘飘欲仙,实则会让服用之人上瘾失智、成为废人。而且一旦沾染,便难以戒断,普通的解毒药对它不起丝毫作用。


    逍遥丹炼制极其不易,据闻早已失传,也不知自己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堂弟,是从哪里找来的这等阴毒之物!


    甫一听到逍遥丹之名,玱玹看似镇定,心里却十分紧张。他暗地里汇集周身灵力,想在丹药入口后,尽量以神力控制融化速度,不将其咽入腹中,然后再寻机吐出。


    这样一来,便可最小程度地降低药力对自己身体的影响。


    防风邶的到来甚是突然,却及时替玱玹解除了困局。那颗经他的手送到自己嘴边的丹药气味淡雅清幽,绝对不是之前那枚逍遥丹。


    想必对方在拂落丹药时,便借着袍袖的掩护做了手脚将其替换。


    众目睽睽下,这样偷梁换柱十分冒险。更何况,若论情分,他二人还是那时在软邑城有过两次交集,这些年并无来往。


    彼时玱玹也来不及多想,但却本能地信任防风邶。为防自己的手沾了药味漏了馅儿,于是只好装作醉酒,直接就着对方的掌心,迅速吞下了丹药。


    他俩配合默契,可谓是天衣无缝。室内虽有十余人,却无一人发现端倪。就连那个献药的舞姬和离得最近的岳梁,也被他们一环扣一环的动作蒙在了鼓里。


    回想防风邶方才的仗义相助,玱玹感激不已。长时间孤独应对的他,在这初冬寒夜,竟然感受到了一丝真实存在的暖意。


    俗话说: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


    自从回到西炎城,玱玹看似锦衣玉食,却一直身处漩涡中心,无时无刻都崩紧着心里的那根玹。不仅累身,更是累心。


    当年为辰荣王祝寿后,玱玹便开始逐步实施自己的回归计划。


    他身在皓翎行动受限,其侍卫钧亦却不受影响。一直以来,正式的信函和节礼,均交由其派送。


    三年前,借着回西炎送年礼之机,钧亦按照玱玹的指示,前去拜访国师,代为转达了他的明确意愿。


    钧亦是个孤儿,自幼跟在玱玹的身边,没有任何软肋,最是忠心不二,自然让他十分放心。


    而国师,则因深受已故西辰王后大恩,当年他承诺过,会照佛其唯一的嫡孙,以及唯一的外孙女。


    不过国师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玱玹,但等了两年多,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。


    直到今年年初,西炎王做了不祥的梦。


    他召来国师向其询问,对方测算一番后答曰:“嫡孙长期流落在外,致先祖不安,所以以梦兆示之。”


    西炎王的子孙众多,听闻国师之言后,他当即立断,没有征求大臣意见,自与皓翎王书信沟通:择日另派了其他孙子前往皓翎,把玱玹换了回来。


    昔日五王七王以“安社稷”之名,送玱玹为质。而今他反戈一击,又以相似的理由回归西炎,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。


    五王七王深恨玱玹,但因其初归,圣眷尚隆,时常会奉旨去朝云殿陪伴西炎王,所以他们明面上不敢有什么动作。更不敢当面翻脸。


    于是这二王暗中指使各自的儿子,表面交好背后算计,用一些不入流的阴损招数对付玱玹。


    玱玹心知肚明,出入自是警惕万分。琦园位置偏远,他又人手不足,幸好因其深谙奇门遁甲之术,在园中布下了阵法。虽不是固若金汤,也算是防守严密。


    今夜之险算是给玱玹提了一个醒,让他日后行事更为缜密。


    做戏自当全套,于是第二日,玱玹便称病不出。并按照那本书册的描述,模仿出服用逍遥丹后的症状。


    昨夜那帮子弟闻讯,纷纷前来探望,岳梁自然也不甘落于人后。不过见到玱玹那卧床不起的狼狈模样,得意忘形之下,他竟忘了收敛自己的情绪。


    玱玹耳聪目明,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,那声音轻而不浮,节奏沉稳,显然是在军营中沉润了多年。于是他将计就计,故意引岳梁与自己发生争执。


    岳梁向来性子急躁,一经对方挑衅便忍不住出言反讽,还道出了逍遥丹的秘密,被来客听了个正着。


    那人是西炎王的侍卫统领,奉命前来探视玱玹。无意间听到此事,他虽然惊讶却甚是沉得住气。避到一旁待岳梁气冲冲离开后,才推门而入。


    侍卫统领回到宫中,将事情经过悉数告之西炎王,并言玱玹之意,乃是家丑不宜外扬。


    西炎王既怒于岳梁的行为,又对玱玹的懂事感到欣慰。于是另寻一个由头,稍事惩戒了岳梁。而对玱玹,则是赐予了大量的奇珍异宝和珍贵药材,让他安心养病。


    玱玹虽早已预料到,西炎王处理此事定会轻拿轻放有失偏颇。但知道结果后,仍然让他倍感失望。只能压制住内心的嘲讽,把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。


    而在背人处,玱玹动用了他藏于岳梁府中的暗线,将此事夸大其词散布于市井。故意巧妙地误导,把祸水引到始冉身上。


    始冉虽然知情却不是主谋,事情传开自是大怒。他查来查去,没想到查到岳梁府上便断了线索。二人为此发生了争执,甚至还闹到了五王七王面前。


    玱玹隔岸观火甚是愉悦,如此一来,矛盾便摆到了台面上,等于彻底撕破了脸,以后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拒绝不必要的聚会。


    当然这都是后话。


    而当玱玹病倒的消息传出后,这几日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,就连西炎王也连日派出侍从前来问安,却独独未见防风邶。


    玱玹心生惆怅,旁敲侧击打听其消息,一干人七嘴八舌说邶公子一向风流,约束多时终于解禁,必定是找了地方喝酒听曲儿,顺便调情去了。也不知是宿于谁家,这几日竟未见其踪影。


    闻听此言,玱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。没想到当天夜里,琦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宽大的兜帽斗篷遮住全身,脸上戴着铜制面具,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床边。


    烛火摇曳,帷幔生影。


    玱玹本是装病,听到动静豁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。手中正待幻化出灵剑,却见来人不慌不忙地取下了面具。


    面具下是玱玹熟悉的面容。眼如弯月,唇畔微扬,指尖拨弄着斗篷上的绳带,不言不语笑望着他。只不过此时脸色发白气息不稳,像是极其劳累。


    “邶?”玱玹惊喜莫名,不觉竟改了称呼。


    防风邶却未在意,一边解着斗篷,一边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道:“在下囊中羞涩、无处可去,只好冒昧前来投奔殿下,不知殿下可愿收留在下几日?”


    “自是求之不得!”玱玹应声而答。随后又小声询问:“是否要掩盖行踪?”


    “当然!除了殿下,勿让他人知晓。”防风邶笑眼弯弯地望向玱玹,脸上带着毫不掺假的信任。


    玱玹心中一动,也回以一笑:“二公子既愿视我为友,便免了那些俗礼吧,你我以名字相称如何?”


    “自是恭敬不如从命。”防风邶爽快应允。


    玱玹略一犹豫,又直接说道:“我回来时日尚短,故而整个琦园,目前只有这卧房最为安全,所以还得委屈你与我共处一室。”


    “客随主便,就这么定了。”防风邶从善如流。


    玱玹的卧房乃是两明一暗,前有一间小书房套着起居室,最里面是他的寝室。


    室内布局简约不俗,一架绘有山水的屏风横放其间,散发着幽幽檀木清香,刚好将床榻挡住。


    右侧的博古架上,只疏疏朗朗摆放着玉樽和花瓶,貌似不起眼,但若是细看,便能发现皆为上上珍品。


    玱玹将防风邶安置在寝室内,自己则走到卧房门口,叫人送来酒菜。并吩咐门房,从即日起闭门谢客,他要安心静养。


    遣退下人后,玱玹又亲自动手将酒水和菜肴搬入寝室。待防风邶脸色好转气息平稳,二人便举杯对酌,以酒解乏。


    防风邶没有解释自己因何事来到西炎,玱玹也未追问对方为何这般装束,彼此都保留着尊重和秘密。


    几杯酒下肚后,二人之间亲近了许多。宛如无话不说的多年好友,攀谈之间毫无生疏的感觉。


    其间玱玹感谢防风邶为他解困,对方却说只是举手之劳。还提及自己平日里虽交往者众多,但四年前母亲病逝,只有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的玱玹给他写过一封信。虽然只有寥寥几字,那份关怀却让他甚是感念。


    两人越聊越投机,颇有相见恨晚之感。菜未吃几口,酒却已喝罄。因意犹未尽,玱玹又去要了一坛,与防风邶继续把酒交谈,到最后都已喝了个半醉。


    “风急雨骤,为何回来?”防风邶突然低声问道。


    玱玹闻言一抬头,正好对上对方那双如明镜般清澈无波的眼睛。他自嘲地一笑:“舟入逆流,不得不回。”


    防风邶心中一酸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恍若落叶飘零于水中,激起一圈淡淡的波纹,然后转瞬即逝。


    玱玹眼周有些发红,转着手中的酒杯喃喃说道:“我受家父影响,自幼学文习武,鲜有玩乐时间。多年来,虽读书已上万册,立志治国利民,却无奈受制于人。空有一腔抱负,而无用武之地。不仅如此,还步步行来,步步艰辛,若有不慎,性命堪忧!”


    说到最后,他的语气中已带出了几分愤懑和不甘。


    这是深埋于玱玹心底的情绪,包裹在重重自律和温和之中,从来不曾示于人前。今日却不知为何,他觉得难承其重,要想与眼前之人分享。


    “天之生民非为君,天之立君以为民。玱玹为民而不惜身,当是坦荡君子。不过若为天下计,则更应避灾远祸、另辟蹊径。”防风邶款款相劝,漆黑的眸子波光闪烁,恍如春风吹动湖水。


    言语中的关切与认可,顿时让玱玹心潮涌动。那双深邃的凤眸中迷雾渐退,迸发出了琉璃般的光彩。


    他目不转睛看着防风邶,由衷说道:“幸而上天待我不薄,竟遇到了你。听君一言,茅塞顿开。”


    防风邶扑哧一笑:“你这是言过其实,高看了我。我与你不同,你心怀天下和苍生,我却是胸无大志,只要每日有美酒美食就足矣。若有朋友作陪,那便是锦上添花。”


    玱玹却早已认定防风邶乃是藏拙,听其一味推脱,当下也不揭穿,只笑而不语。


    又对饮了几杯,防风邶以手支额,双眼半睁半闭,明显精神很是不济,玱玹便劝他早点歇息。


    屋里只有一张床榻,但极其宽大。就算三四人同时躺下,也不会显得拥挤。故而两人也没有客套相让,一靠里,一靠外,空着中间的位置,各自和衣躺下。


    酒劲层层上涌,让防风邶更觉困极,头一挨到枕头,即刻便坠入了梦乡。


    如此毫不设防,让玱玹感到莫名愉悦。他仰面躺在床榻上,一手枕于颈下,一手轻放于胸腹间,望着帐顶眉眼含笑。


    今日之际遇于他而言,就像一场梦,有着极为不真实的感触。


    耳边传来细细的呼吸声,玱玹扭头看向防风邶。见其蜷曲身体侧卧,双手握拳揪住了被角,形如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幼兽。不过此刻他却睡得甚是香甜,与清醒时判若两人。


    自从回到西炎,玱玹失眠严重,经常辗转反侧直到天明。此时藏于内心深处的柔软被突然触及,让他不知不觉放松下来。


    久违的困意来袭,玱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后,慢慢闭上了眼睛,唇角上挑的角度越来越高。


    更残漏尽,晓色初染。


    一夜过去,几缕微光穿过起居室窗户,投射在屏风的白绢上,给寝室带来了几分朦胧。


    玱玹一觉醒来,已过卯时三刻,经此一夜好眠,顿感神清气爽。


    轻轻的扣门声响起,玱玹迅速掀开被子下了床。来人是钧亦,见其以手示意他低声,便附耳禀报:“昨日夜里,有人潜入内宫药坊密库,破除重重机关,盗走了所存无几的一棵通天草。”


    玱玹已大致猜测出是何人所为,但却有些不解。通天草乃续命药引,可遇而不可求,目前只西炎王室有此灵药,但防风邶的母亲已经病逝,其父身体安康,冒此风险也不知是为了谁?


    他吩咐钧亦勿管此事,然后一边思索一边转身走回寝室,而防风邶正好在此时睁开了眼睛。


    房间光线昏暗,防风邶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像是碎冰初融,又像是有星辰落入,柔和中蕴含着粼粼光彩。


    仿佛有涓涓细流从玱玹身体里淌过,让他心速加快。但看着对方规规矩矩地卧于床榻内侧,他又不禁哑然失笑。


    “早啊,玱玹,昨夜睡好了吗?”防风邶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体,从床上坐了起来,反客为主地问道。


    “自然是极好!”玱玹弯唇一笑,神情甚是温和,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眼,此时却如一湾春水,荡漾着溶溶暖意。


    晴空万里,白云如絮。


    二人梳洗之后用过早餐,坐在卧房外的小院子里,享受这初冬季节难得的阳光。


    庭院极小,却十分精致。劲草临风、青石为径。中有一棵高大的梅树,因刚入冬月还未到花季,此时叶片零落,愈发显得虬枝盘曲。


    树下有一张圆形石桌,配以两个石凳,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。


    玱玹取来了一套茶具,未假他人之手,亲自煽炉烹茶。从洗茶到出汤,整套动作就如行云流水一般,十分赏心悦目。


    茶香悠长,层次分明。入口清涩,细品回甘。两人身沐暖阳,对坐品茗。


    这样的日子,玱玹已太久未曾体验过:无需算计,也不用步步为营。


    如此静谧美好,让他在某个瞬间,竟想放弃追逐那个位置,只求平生安暖。


    玱玹怔怔的望向墙外,目光落于虚空。他仿佛看到了人来人往,听到了欢声笑语,然而这一切,都与他毫不沾边。


    天边飞过一只孤雁,叫声哀婉悲伤,但却未作停留,一直扇动翅膀飞向南方。


    玱玹和防风邶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,一时之间,各怀心事。


    防风邶觉得,自己就如同那只灰扑扑的孤鸟,经历风霜,仍未磨掉心底那不肯妥协的傲气。纸迷金醉对他而言,从来都只是掩饰,而非喜好。


    玱玹却甚是羡慕飞鸟的自由。但他从记事起就明白,热闹与快乐与自己隔山隔水,从来都不属于他。就如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,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已无温度。


    但今日,玱玹却实实在在感受到,原来冬日的阳光,也会如此温暖。


    防风邶率先回过神来,见玱玹仍在发呆,忍不住暗自好笑。


    他一向觉得,玱玹清俊温润刚直如松,由内而外散发着夺目的风采,被誉为“世家第一楷模”可以说是名副其实。


    没想到素日里遇变不惊的沉稳之人,也会露出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。


    防风邶原本还想打趣几句,但话到嘴边却临时改变了主意。他不着痕迹转移对方的注意力:“不知玱玹擅长何种兵器?”


    “擅长说不上,只是喜欢用剑。”玱玹随口答道,眼里尚余一丝茫然。


    “不知我是否有幸,一观殿下的剑术?”防风邶捧着茶杯微笑着问道。言辞虽带调侃,神情却十分认真。


    玱玹无奈一笑:“邶既然感兴趣,那我便献丑了。”


    话音刚落,他身上的广袖长袍瞬间变成了窄袖箭衣。温和疏朗的翩翩公子顿时双目如炬豪气干云,就如空谷云松,有着别样的风华。


    玱玹张开手心,灵剑伴着红光倏然出现。


    他左手一拍桌案,双脚轻轻点地,顿时身如白鹤、一飞冲天。伴随着龙吟般的剑啸,冷刃破风、寒光四溢,卷起片片落叶。


    初时尚能看清人影和招式,到最后人剑合一,风过处只见一团滚动的红光,掀动着防风邶的衣袂。而石桌上的茶水,却是纹丝不动。


    庭院空间狭小,玱玹施展不开,收敛着使了十数招便停了下来。虽然脸不红心不跳,半滴汗水都没有,但足以让他从消极的情绪中抽离出来。


    防风邶鼓掌叫好,态度极为真诚。玱玹剑法虽非顶尖,但在世家之中,鲜有人能与之相比,可见他这些年颇下功夫。


    玱玹收了灵剑,问及防风邶所长。对方则答道,除了弓箭勉强入眼,别的都如儿戏。还承诺若有机会,定会展示给他看。


    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,夜来二人继续对饮,比头晚更感亲近,就连彼此的心扉也敞开了不少。


    酒过三巡,防风邶直接问道:“现如今你最大的难处是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人手匮乏,四面受敌。”玱玹微微皱起了眉头,言语毫无掩饰。


    但他没有对防风邶明言,这些年自己在皓翎时,就已借用钧亦之手,暗中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,只不过时日尚短,目前还无法使用。


    另外,自己与几位志同道合的世家子弟的私下交往,目前还处在试探和磨合阶段,短时间内也难以见到成效。


    所以这段时期,于玱玹而言,是十分艰难的过渡。


    防风邶陷入了沉思,突然冁颜一笑:“其实还可这般操作,自身力量不够,那就借用他人的。”


    就着案几上滴落的酒水,他以指为笔,写下了几个字,玱玹眼前一亮,忍不住兴奋地双手一合,直呼“妙哉”。


    二人兴致勃勃,就此规划起来。


    玱玹本就聪慧过人,根据对方的提示,迅速举一反三完善计划,直到算无遗策。


    正事谈完,两人相视而笑。玱玹忍不住感叹:“邶是有大才之人,偏以纨绔自居。”


    防风邶却不以为然:“你平日所学,乃是帝王之术,主阳谋制衡、仁礼进退,行事正大光明。我平日看杂学较多,却多是上不了台面的阴谋,难以示于人前,所以才不会给人出谋划策。”


    “抱歉,你本来超离事外无忧无虑,却被我拉入了漩涡。”玱玹面露歉意。


    他将防风邶的酒杯再次续满,眼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。


    防风邶没有客气,端起酒杯一气饮尽,然后盯着跳动的烛火,过了片刻低声问道:“既知是漩涡,何必往里跳?”


    “非我想跳,只为难离。”玱玹叹了口气。


    “玱玹可曾见过海里的漩涡?”防风邶话锋突然一转。


    见玱玹的脸上露出不解之色,他便不再卖关子:“海中漩涡众多,亦会互相吞并。与其被它左右,何不趁所陷未深,避开去另起一涡流。待势力强大时,或者可吞噬前者。”


    玱玹心里一热,满腹感激不知该如何说出口。只望着对方呢喃而语:“邶,我该如何谢你?”


    “就以美酒美食相酬!但我不要那些华而不实的食物,中看不中吃!”防风邶极为认真地回答道。


    想到在轵邑城时,防风邶带自己去的那两家小店,都是寻常食材做出不寻常的美味。玱玹放松下来开起了玩笑:“若想特别,那就待我亲酿美酒、洗手作羹汤让你品尝,如何?”


    “一言为定,你可不许反悔。”防风邶毫不客气地答道。


    他虽喜欢喝酒,但酒量其实不如玱玹。今晚又被对方刻意多灌了几杯,竟比素日里愈发多了几分天真,显出一种醉后的憨态。


    酒香盈动,沉醉了眸光,那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薄雾氤氲,春水潋滟。


    此时他笑模笑样地看着玱玹,就如同一只狡黠的小狐狸。


    玱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,俊逸的容颜带着拨云见日的清透。黑曜石般的眼睛倒映着跳动的烛火,光影中仿佛有片片桃花飘落。


    见防风邶醉眼迷离站起身,双腿发软跌跌撞撞走向床榻,玱玹笑着摇了摇头,上前扶着对方躺下。


    防风邶熟门熟路地挪到大床内侧,与昨夜一样,保持着蜷身侧卧的姿势。


    玱玹盯着防风邶的睡颜,目光则是越来越炽热。


   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也像昨夜那般,和衣躺在最外侧,把手放在心口,藏起了自己别样的心思。


    “玱玹……”防风邶突然喊了一声。


    还未等玱玹回应,又听见他接着说:“你势单力薄,容易腹背受敌。当务之急是寻找助力,借势向上发展。我倒是有一个办法。”


    此时防风邶迷迷糊糊,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,嘴里还在下意识地嘟嘟囔囔。


    玱玹既感动又好笑,轻言细语说道:“什么办法?待明日睡醒之后再说吧。”


    “联姻!与其以后被动指个人成亲,不如早做打算。眼下就有一个合适的,丰隆的妹妹辰荣馨悦,你应该见过吧?”防风邶仍然闭着双眼,声音低沉如叙家常。


    “你倒是操心不少!”玱玹有些气闷,一种莫名的酸涩油然而生。


    未听见玱玹答应,防风邶强打精神,眼皮微微撑开了一条缝:“我不是开玩笑。你若是娶了辰荣馨悦,今后赤水与辰荣两族都将成为你的后盾,省却了多少麻烦。”


    “大丈夫立于世间,当自力自强,岂可把功名系于女子身上。”玱玹一口回绝。


    防风邶低低一笑,怅然答道:“我差点忘了,玱玹乃是君子。但你可知这君子气节,在上位者的争斗中是最无用的东西。你若一味坚守,保不准到了最后,反被贯以污名,死于泥淖。”


    “姻亲乃是双刃剑,虽可帮衬,亦有可能反水,成为不定的变数。况且我已所剩无几,不愿再将感情作为筹码。”玱玹望着帐顶,语气幽然。


    “也是,玱玹一表人才、气质出众,自当选一个两情相悦的如花美眷,方才不负此生。若是胡乱配了人,那才真是暴殄天物,是我欠考虑了。”


    防风邶的声音越来越小,到最后已然听不清,只余下轻浅的呼吸声。


    玱玹神情复杂,侧过头去看着那个熟睡的人。心里涌出了一种冲动,他想离防风邶近一点,近到身心相依、骨血相融,身体却牢牢与之保持着固有的距离,不曾逾越一步。


    情之所起,不知源头。


    也许是在轵邑城中那间小小的酒铺,也许是在西炎城灯红酒绿的歌舞坊。


    此时玱玹虽已半醉,却清晰地意识到,他们之间虽无热烈的情感碰撞,只有淡淡的温馨交往,但自己却是真的动了心,生出了不容于世俗的情感。


    趁着防风邶毫无觉察,玱玹不错眼地紧盯着他。目光放纵地在其脸上游走,细细虚描那修眉长睫,翘鼻丹唇。


    想到对方刚才所提到的“两情相悦的如花美眷”,他不禁暗自感慨:所谓美人,又有几人能比过防风邶?动静皆宜,笑容魅惑。


    玱玹忍不住伸出手,想要触碰防风邶。但甫一感应到对方温热的鼻息,他又像是被火苗烫了一般,赶紧收了回来。


    理智与情感相争,终是前者占了上锋。多种滋味涌上玱玹心头,他的神情似喜似悲。


    虽然夜里喝了不少酒,但玱玹仍然失了困头。索性起身走到小书房,从暗屉中取出了一枚玉佩。


    那玉佩质地不算上乘,雕着两只蝙蝠,展翅围成一个圈,包围着中间的两只幼龟,看上去极具童趣。


    其寓意福寿相倚,双喜临门,想必是亲近的长辈所赠。


    玱玹摩挲片刻后,将玉佩放到了防风邶枕边,直到丑时之末,方才勉强入睡。


    防风邶醒来时,神情还有些怔忪。待看到头侧的玉佩,宿醉的懵懂顿时一扫而去。


    他拿起玉佩,看着睡相规矩的玱玹,神色有些复杂。既心怀感激,又包含着几分疑惑。


    那玉佩原为防风邶母亲之物,自小悬挂在防风邶的腰间。来西炎的路上,他专程绕道去了轵邑城,想要将其赎回。


    悉知玉佩早已不在,防风邶心里有些淡淡的空落,却没想到竟在玱玹这里失而复得。


    对方如此观察入微,善解人意,让他惊喜之余,又有些惶恐。


    挥毫疾书,墨香满屋。


    早膳后,玱玹在小书房回复信函,防风邶则顺手取了一册西炎的人文杂记翻看,两人一坐一立,恍若交往了多年般随意,浅浅温馨萦绕一室。


    两日朝夕相伴,该说的不该说的,都已说了不少。待玱玹停笔,防风邶索性放下顾虑更加直接了当地问道:“对如今的三国,不知玱玹有何高见?”


    “若论子民,无高低贵贱之分,三国的子民都是天下子民。若论君主,西炎王是山,皓翎王则为水。人们眼里只看得到高山巍峨,却忽略了滴水石穿。”玱玹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。


    他知防风氏一向保持中立,不依附于任何一方,所以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。


    “哦?”防风邶放下了手中的书,却没有抬头:“那辰荣王呢?”


    “黄昏落日,无以争锋。”玱玹言辞犀利。


    他尚在整理书案,没有注意到防风邶倏然抬头,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。


    眼下已经入冬,空中却极为出现反常地出现了雷电迹象。


    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,却是西炎王召玱玹即刻入宫。


    防风邶独自留在卧房中,有些坐立难安。
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有一音珠穿过窗棱向他飞来,其间传出了一句话:风雨如晦,还当早归。


    声音浑厚低沉,隐含几分疲惫。


    一道电光闪过,震耳欲聋的旱雷在天边炸开,声势浩大,仿佛把天地劈成了两半。


    玱玹恰在这时匆匆归来,脸色变得十分凝重,对着防风邶急急说道:


    “辰荣王薨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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