煎茶与酿酒

俗世难得知己,前路幸与君同。
(作品大多为煎茶和酿酒共同创作)

玱柳之榻上欢 第一章

  千灯映月,银花火树。


     此时轵邑城的一处院落内,宾客满座,热闹喧嚣。一干年轻的氏族子弟推杯换盏,观舞赏乐,无比的快活。


     “邶公子为何还没来?”席间突然有人问道。


  话音刚落,便有一道淳厚的嗓声紧接着响起:“美食美酒,如何比得过美景美人儿?这一路上可真真让人看花了眼,因此才晚到了一步。我自罚三杯,给诸位赔罪如何?”


  伴随着说话声,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挑开了珠帘。


  来人青丝染墨红唇涂朱,明眸皓齿琼鼻俏挺,藕色薄缎春衫随步飘拂,行止散漫,风流倜傥。虽未刻意妆饰打扮,却将在座之人都比了下去。


  他朝着坐于主位的赤水丰隆走去,双手一揖、眉眼含笑,看上去甚是亲和。


  原来此人便是防风族长的次子防风邶,虽身为庶子,却和家中兄妹的关系十分融洽。完全不同于其他氏族内部的明争暗斗,可以说是一股别样的清流。


  防风邶向来随性洒脱,精于嬉戏玩乐,与席中各位都熟识交好。只要有他在,无论何时都不会冷场。


  进了花厅后,他言出必行,自斟自饮干完了三杯方才落座。而后慵懒地靠着食案环顾四周,漫不经心地听着别人闲聊,时不时回应两句。


  防风邶的上首,坐着的是西炎国五王之子始冉,两人早就认识,视线碰到一处后,都微笑着举杯互让、再齐齐饮尽。


  始冉正待说话,忽听有人大声问道:“听闻殿下的大堂兄也会来辰荣贺寿?吾辈是否有幸得见世家第一楷模?”


  他顿时沉下了脸,将酒杯往案上一顿,面上带出了几分薄怒。


  见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,防风邶似笑非笑,自自然然地叹了一口气。他用指尖轻叩案几,调侃着说道:“难道那位玱玹殿下比我这第一纨绔还有趣,竟让兄台如此的思之深、念之切?”


  听闻此言,众皆大笑,俱道该罚。互相敬了一轮酒后,席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和谐热闹。


  吆五喝六声再次响起,防风邶把玩着手里的玉杯,眼眸微垂,唇角上扬,长睫如帘遮掩了眼中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

  传闻中他就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,不学无术,放浪形骸。终日流连于青楼赌场,拥有无数的红颜知己和狐朋狗友。


  各家的长辈均以他为反面教材,暗中告诫族中子弟慎重交往。而对于风评与之相反的西炎玱玹,他们则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。


  玱玹乃是西炎王唯一的嫡孙,却因父母早亡而孤立无依。


  在座的全都是各世家和氏族的子弟,耳闻目染,当然皆熟知前情。


  历经数百年部落混战,世间方才迎来相对的平衡。此后神族为尊,三大世家六大氏族崛起。神族中的西炎、辰荣和皓翎三分天下,至今亦有二百多年历史,彼此之间一直维系着和平相处。


  彼时为了相互制约,这三国与各氏族之间互遣子弟长住,名为游学,实则为质。其他各氏族派出的都是不受宠的庶子,偏偏最为强大的西炎国,派往皓翎的却是嫡孙玱玹。


  好在皓翎王元配乃是玱玹的亲姑姑,虽然她英年早逝,但毕竟情份还在。亲情加上师徒之情,使得玱玹在皓翎的日子尚且过得去。还因深居简出,避开了不少生死之祸。


  此次辰荣王寿诞,世家氏族都派了代表前来。西炎派的是始冉,而玱玹,则因皓翎王膝下无子,所以便代表其师走这一遭。


  据说玱玹为人古板守旧、一本正经。就拿此次贺寿之事来说,别人都是提前了一两天便来到辰荣国都轵邑城,既办了正事,又可自行游玩,只有他迟迟未到。


  今夜作东的赤水丰隆,不仅是辰荣王唯一的孙子,还是如今的赤水氏族长。


  彼时他的父亲辰荣熠与赤水族联姻,承诺将长子交给自己的岳父、也就是赤水氏的老族长来抚养,作为其族继续人。所以自打丰隆出生起,便长居赤水。


  他还有个双胞胎妹妹,名叫辰荣馨悦。二人虽姓氏不同且分隔两地,但兄妹之间感情颇好。不过他虽会定期回轵邑城探亲,却与爷爷和父亲的关系较为淡薄。


  赤水丰隆仗义好客不喜约束,就算回到辰荣国,也不愿回紫金顶的宫殿居住。所以除了去见爷爷和父亲外,其余时间他都寓于自己在轵邑城中的别院。


  饮至半夜,宾主尽欢。散席后各自回房休息。待到天色微明时便更衣梳洗,陆续前往辰荣山紫金顶,为的是赶在吉时为辰荣王祝寿。


  紫金殿宫门俱开,黄钟大吕八音齐奏,大殿之中人满为患。


  防风邶排位靠前,他按照礼官的指引献上寿礼,叩拜后便退到了边侧,站于指定的位置观礼。


  望着衰老不堪但仍强打精神的辰荣王,他不免心生感慨:三国中,西炎王老当益壮,皓翎王正值壮年,只有辰荣王已是日暮西山。


  如今辰荣国的管辖范围内,各大氏族分权严重各自为政,国力已然式微,早就不复当年之盛。


  防风邶暗暗叹气,挪开了视线,又把目光转向位于武将之首的辰荣大将军洪江身上,似乎是若有所思。直到身旁有人用指尖轻捣他胳膊:“看,楷模来了!”


  这句玩笑话来得太过突兀,让他险些笑出了声。但猛然间想到不合时宜,所以又连忙收敛了表情。


  玱玹是卡着点到达的紫金殿。身着月白织金纱袍,发丝半挽束以玉冠,身旁还跟着师弟蓐收。他走路稳健目不斜视,行礼拜寿仪态端方,说话应对从容大气,找不出半点错处,引来多方赞叹。


  当他转身退下时,阳光刚好穿殿而入,照在其脸上,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,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、俊眉秀目。长长的日影拖在身后,更觉身高腿长。


  始冉又妒又恨,却不敢发作,咬牙切齿地站在自己的位置。不少人已暗中将他和玱玹作比较,看到他相貌平平却目空一切,心里的天平自然倾向了长相优越且温和有礼的玱玹。


  防风邶虽然多次参加氏族子弟的聚会,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玱玹。好奇之下,他未免多看了两眼,却正好与对方四目相对。于是浅笑着颔首以示问好,随后又规规矩矩垂手而立。


  听着辰荣王苍老发颤的声音,防风邶的思绪早已飘远,竟暗忖有始冉和岳梁为鉴,想必玱玹这优良的基因应该不是来自西炎王。


  是日紫金顶上冠带云集、杯觥交错,流水席从中午一直延续到深夜。因着熟人众多相互敬酒,不少人都喝了个半醉。


  第二天一大早,玱玹带着蓐收走出了赤水丰隆的别院,没想到竟与防风邶不期而遇。


  此时天色微明,路上行人稀少,三人客气地打招呼,方知都是因起得太早,此时还未到赤水丰隆府中的早膳时间,为了不给下人增加额外的麻烦,所以才出来自行解决。


  得知玱玹和蓐收对轵邑城不熟,防风邶便主动当起了向导,带着他俩穿街过巷,来到了一处极其简陋但却洁净的露天食肆。


  三人靠边坐下后,防风邶冷眼观察,见玱玹神情自若,蓐收一脸好奇,但对这街头小食都没半点嫌弃之色,心里顿感熨帖。


  各类滚烫的饮浆,配上糇饼和小笼包,简单却可口。热腾腾的食物下肚后,肠胃之间仿佛有暖流涌动,奇迹般地化解了酒后不适。


  玱玹矜持如初,虽进食不语,但眼角眉梢间的满足却作不了假。而蓐收,则吃得是眉开眼笑连声夸赞,让防风邶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。


  早餐用罢,玱玹抢先结了账,防风邶也没有与他客气,只笑模笑样地拱手一谢。


  而后他们三人悠闲自在地漫步街头,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。彼此之间没有刻意的接近和讨好,更没有试探和算计。这一路行来,生疏感渐渐消减。


  玱玹多年未曾离开皓翎的五神山,很久都没有像这般闲逛过。此时身处烟火市井,想起前尘往事,竟觉恍若隔世,就连神情也变得迷茫起来。


  见其脸上忽悲忽喜,防风邶却是看破不道破,反而以玩笑的口吻揶揄,说他成日里问神修仙清心寡欲,久不食人间烟火,今日终于肯下凡一顾。


  玱玹闻言而笑,原本因情绪有些失控而懊恼,即刻便调整好了心情。他听出了防风邶话中的提醒和维护之意,心里暗生感激。


  这些年玱玹虽在皓翎不问世事,但也或多或少听说过防风邶的劣迹。今日虽是初识,却直觉对方与传言中不太一样。


  旧景新颜,浮生半日。


  待他们逛完大半个轵邑城回到赤水丰隆的别院,早已过了午时。岂料还未迈进大门,就碰见涂山篌带着七八个相熟的氏族子弟,兴冲冲地往外走。


 “回来得正好!走,跟我去一个好地方,包管你会喜欢!”涂山篌与防风邶熟不拘礼,伸手搭上他肩头,根本不容拒绝。


  看到玱玹和蓐收也在门外,涂山篌未作他想。但出于礼貌,索性客套地一并邀请,语气却明显疏离。


  蓐收道乏婉拒,玱玹却心中一动,欣然应允。让涂山篌半晌没回过神来: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


  一干人跟着涂山篌,来到了一所不起眼的宅院。出示信物后,方才由专人带了进去。


  这是一座专供贵族玩乐消遣的死斗场,一大半都建于地下,被层层石门和重重铁链围得密不透风。身处其间,只觉黑暗而又压抑。想必被关入此地的奴隶,根本无法逃脱。


  场内人山人海。撞击声、呼喊声与惨叫声嘶吼声交汇一起,人声鼎沸、震耳欲聋。黯沉的烛光映照下,放眼望去,全都是一张张疯狂而扭曲的面孔。而那些奴隶,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麻木和绝望。


  经过涂山篌的介绍,众人才知这座极其严密的地下死斗场,是他和离戎氏合伙开的。虽然时间不算长,却赚得盆满钵满,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。


  原来自从神族掌管天下,以妖为奴的死斗场比比皆是。


  涂山篌性格张扬追求刺激,以前酷爱豢养猛禽恶兽,如今经营死斗场,相当于把爱好和生意完美结合到了一处,自然精心打理。


  他面露得色,众人纷纷捧场。但向来最为活跃的防风邶,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

  有人调侃说,想必二公子昨夜是眠花宿柳损耗了精气,所以才这般无精打采。他也只是笑了笑,未作任何反驳。


  涂山篌带来的这帮人受氛围影响,兴奋地上前围观,有几个已迫不及待地掏出钱袋来下注。除了旁观的玱玹,没人注意到防风邶的异常。


  玱玹服饰高洁长身玉立,站在人群中很是打眼。但那副庄重严肃的表情,却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,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。


  不过这些人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。随着场主一声令下,数个角斗场地同时开启。场下奴隶赤手空拳捉对厮杀,场外看客叫好下注一掷千金,气氛迅速达到了白热化。


  此时的防风邶却站在人群之外,望着场边铁笼中呆滞的妖族奴隶、以及从场地之中被拖出来的尸首,眼神空洞,脸色发白。


  那些奴隶满体鳞伤,衣不蔽体,胸口都烙有一个血红的“奴”字,纵然死后现出了妖兽原形,那个奴字也清晰可见。


  玱玹原本以为防风邶是心中胆怯,但转念一想,传闻中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公子,怎么可能会恐惧于区区奴隶角斗?


  于是他心生好奇,悄悄地打量对方,想寻找一个答案。但却发现其脸上除了木然,什么表情都没有,一双眼睛也古井无波。


  许是玱玹的目光太过直白,很快就被防风邶察觉,侧身平静问道:“殿下既然来了,为何不去玩两把?”


 “我向来对此了无兴趣,但二公子怎么也不下注?”玱玹不经意地试探。


 “不急不急,未到时候。”防风邶淡然地说道,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,更无辩真假。


  为佐证自己的话,他往前走了几步,俯视着场地中间正凶狠打斗的两个奴隶,像是在观察战况。


  玱玹第一次踏入如此黑暗肮脏的环境,浑浊的空气和周边嘈杂的声音,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。


  稍事犹豫后,玱玹向防风邶走去。恰好看见被打倒在地的瘦小奴隶抬眼盯着他们,脸上虽然血肉模糊,眼中却带着罕见的不屈不挠。


  防风邶倏然转身:“我想换个玩法!”


  众所周知,防风二公子在玩乐上总会有层出不穷的新点子,所以听他这么一说,涂山篌与那帮氏族子弟全都围了过来。


  防风邶提出的玩法很简单,就是每人固定选一个奴隶下注,随机配对角斗,但不以单场论输赢。取胜的继续进入下一场比赛。以此类推,直到决出最后的胜者。


  如此一来,连续经历多场角斗后,奴隶们的体力会消耗巨大。能留到最后的,不一定是全凭实力,也有可能会有韧性和运气成份。毕竟其间的过程会产生诸多不确定因素。


  防风邶话刚说完,那帮人便摩拳擦掌,连连说刺激,然后忙着去挑选看中的奴隶。其他的看客听说此事,也纷纷参与进来,押上的赌注远超往日。


  玱玹有些愤怒,暗自后悔自己头脑一热跟着前来。这等以残害生命来取乐,像野兽一般鲜血淋漓的捉对厮杀,他几乎不曾直面过,所以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排斥。


  毕竟皓翎王向来标榜以仁治下,令行多以怀柔为主,门下众弟子兄友弟恭,主仆间相处和睦。就连衣饰,也以白色和浅色为主,取其不沾尘埃之意。


  玱玹在五神山多年,耳闻目睹,自然颇有其师之风。


  见玱玹迟迟未下注,涂山篌他们也没有催促,只各自关注各自选定的奴隶。


  出乎意料的是,其他人押注的奴隶都高大威猛、孔武有力,而防风邶,却偏偏选了一个最为瘦小的,不仅干瘪瘦弱,还缺失了右边的耳朵。让他们甚是疑惑。


  玱玹认出了那个奴隶,心底忽然一动,直觉事情不简单。


  于是在押注结束前一刻,他破天荒地拿出自己的钱袋,倒出了所有银钱,与防风邶押了同一个奴隶。


  这是玱玹平生第一次下注,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大吃一惊。


  他们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,圣人般的玱玹也会同流合污参与赌博。惊赅之余,又七嘴八舌地劝说他,换个强壮的奴隶押注,却被他笑着拒绝。


  场主暗中计算了一下佣金,喜笑颜开地送来自己珍藏的好酒。但防风邶只抿了一口,便放到了一旁。


  角斗正式开始,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所押中的奴隶,叫喊声、助威声此起彼伏。


  防风邶望着场下,双手置于胸前,极快地做了几个手势。


  玱玹在其身后,只看出肩膀微动。待走到防风邶身侧时,他的手已经放了下来。


  场中战斗正酣,奴隶们为搏一线生机,都毫不保留地使出了浑身力气。


  这是力量与速度的比赛,也是生与死的较量。双方出招凶猛拳拳到肉。血花飞溅中,闷响声和骨裂声不时响起。


  随着时间的推移,场地里倒下的奴隶越来越多,观战者中有人欢呼,有人叹气,也有人因输了赌注而提前离开。


  到了决胜局,对峙双方中的其中一个,就是防风邶所押的那个奴隶。面对体型比自己大了好几圈的对手,他竟奇迹般地取得了最终的胜利。


  涂山篌他们惊叹不已,都夸防风邶眼力过人,但玱玹却知道,整件事情并不是偶然。


  毕竟他亲眼目睹,那个奴隶眼里突然燃起求生的本能,由倔强转为期望,从困兽变成了猛士。


  哪怕打到最后已是满脸鲜血嘴裂鼻歪,衣衫尽碎浑身伤痕,无力地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,但抬头时仍然双目炯炯。


  而这一切,都发生在防风邶对其做了一些动作之后。


  整个过程中,玱玹都没怎么关注比赛,反而一直在悄悄观察防风邶。见他像普通看客那般,极其认真地看完了每一场角斗。但却没有呼喊尖叫,而是异常沉默,一双手死死握着护栏,到最后才放松下来。


  外人或许会认为,防风邶是因下了注而紧张结果,但玱玹却无端觉得他是在紧张那个奴隶。而他自己,握掌成拳掩于袖中,已是满手冷汗。


  玱玹不得不承认,自己也很紧张,他真心不希望防风邶输。


  最终的结果既出,这帮富家子弟兴奋劲过去,全都意兴阑珊。他们先离开了死斗场,防风邶和玱玹则因赢了赌注而暂时留下。


  场主今日大赚,心情十分舒畅。亲自给他二人奉上好茶,并让手下从速清理赌资。


 “这里倒是严密。也难为你天天守在这个地方,白天黑夜都与妖在一起。”防风邶打量着地窟,漫不经心地对场主说道。


  场主则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小的多谢公子关心。您有所不知,若不严加看管,万一有妖逃了出去,小的罪过可就大了!”


 “哦?难道曾经有妖逃脱过?”防风邶好奇地问道。


  那场主倒是知无不言:“据小的所知,自死斗场存在以来,数百年也就只有一例。据说那是只海妖,逃脱时已身受重伤,就算跑出去也活不了多久。不过从那时起,所有的死斗场都设下了天罗地网,加强了防备,”


 “是嘛?”防风邶笑容轻浅不置可否,像是有些兴致索然。


  正在这时,场主手下已将方才的赌注清理完毕。留下自己应得的抽成后,把剩余的部分送了过来。


 “二位公子,这些个彩头该给你们送到那里去?”场主殷勤问道。


  防风邶却看了一眼那个又被关入铁笼的奴隶,直接了当地说道:“我的那份不要了,你把他给放了就成。”


  “这……”,场主不明就里,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。


  不曾想玱玹突然开口:“我的那份也不要了,放了他吧!”


  防风邶惊讶地看向玱玹,神情复杂,却什么话都没说。


  场主没想到眨眼工夫,自己就发了一笔不用充公的横财,登时喜出望外。他知晓这些氏族子弟向来想一出是一出,偶尔玩玩施恩济困的把戏,所以也没放在心上。


  何况有了这么一大笔钱,他能买到更多更好的妖。所以即刻叫了手下来,解开那个奴隶的禁制,并把他带了出去。


  防风邶和玱玹离开死斗场时,已是黄昏时分。乍一从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出来,二人都由然有种回到了人间的感觉。


  城里城外炊烟四起,街上行人步履匆匆。


  这是他们未曾接触过的生活。普通百姓每日都在为生计而努力,他们衣衫简陋,辛劳奔波。但傍晚归家时,疲倦的脸上都带着真实而纯粹的笑容。即便是粗茶淡饭,贫穷中也透着幸福。


  两人站在街头,俱都感慨万千。但尚未来得及交谈,身后便传来犹犹豫豫的脚步声。


 “从哪来的,就回哪去,别跟着!”防风邶没有转身,漠然说道。


  脚步声登时停了下来,玱玹忍不住回头一瞥,却见那个奴隶站在墙角,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,一脸不解和茫然。

  

  暮光中弥漫着轻烟薄雾,玱玹觉得此时的防风邶也带着朦胧的神秘感,让人无法看透。


    防风邶知道玱玹必定生疑,之前他没有刻意回避,现在也不打算作任何解释。没想到玱玹竟缄口不问,连试探也不曾用。两人虽是初识,却莫名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

    “天色已晚,口渴思饮,不知殿下可愿同去?”防风邶脸上浮现出散漫的笑容,但却是诚心诚意。


    玱玹没有犹豫,也回以一笑:“好。”


    防风邶带着玱玹七绕八拐,来到了一背街处的小酒铺。此时天刚擦黑,顾客并不多,他沽酒点菜十分熟悉,就像是这里的常客。


    玱玹端坐桌边,默默地看着防风邶逗弄风情万种的女掌柜,发现对方虽是玩笑,却无伤大雅。言语之中毫无狎昵,行为上还保持着距离。他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,再次觉得这个声名狼藉的“第一纨绔”,也许并不属实。


    掌拒接到防风邶眼神示意,上前亲自给玱玹斟满了一杯酒,双手捧到他嘴边。


    玱玹有些局促,只好接过来一口饮尽。没想到入喉火辣直冲肺腑,让他好一阵呛咳,甚至还洇红了眼圈,惹得女掌柜娇笑不已。


    防风邶也忍不住莞尔,挥手让掌柜先行退下,他则一边布菜,一边介绍。


    原来此酒并非蔬果所酿,而是以黍为原料的糜子酒,经过了九蒸八烤,当然酒力十足。


    这酒入口辛辣,但却甘冽清爽,酒尾回甘醇香。多饮几杯后,玱玹便已习惯,竟觉得此酒有种欲罢不能的上瘾感。这等滋味,是绵柔酸甜的果酒无法与之相比的。


    防风邶不紧不慢地讲着食材挑选、火候掌控、调料搭配,絮絮叨叨如数家珍。他的手也没闲着,熟练地将口感最好的部份切下来,放到了玱玹的碟子里。


    明明是最平常的食材,做出的菜肴却十分可口,很合玱玹的口味。防风邶动作自然,玱玹则吃得自在。长久以来束缚他的规矩外壳仿佛有了裂痕,还由正襟危坐变为松驰自在,舒展着身体大快朵颐。


    在这个无人打扰和监督的地方,玱玹第一次体验到了用餐的快乐。酒劲作用下,他不再一板一眼。


    玱玹脸颊飞上了薄红,眼中流光溢彩。宛如暖玉生辉,莹润清透,愈发清俊疏朗。


    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,玱玹突然间坐直了身体,伸手上下一摸,脸上微露恼色。


    防风邶猜到了对方意欲何为,站起身来笑言道:“说好了我作东,难不成殿下还想争上一争?”


    他伸手摸向腰间,忽然也变了脸色,不过很快便调整过来,弯下腰去小声说道:“殿下在此等我片刻,我去去就回。”


    待防风邶回到酒铺时,桌上的第二壶酒又已去了大半。


    此刻玱玹借着几分酒意,以手支颐肆意打量对方。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明眸似水顾盼生辉,用霞姿月韵来形容也不为过。


    他双眼迷离地盯着这张堪称魅惑的脸,听着对方不急不缓的闲话,久违的温暖和闲适涌上了心头。


    知其尚未习惯烈酒,醉了也实属正常,防风邶便大大方方由着对方打量,自己则不声不响,偷偷收走了桌上的酒壶。


    酒足饭饱后,二人结账离开。玱玹敏锐地发现,防风邶方才离开酒铺后回来,腰间悬挂的玉佩已消失不见。


    玱玹虽有几分酒意,其实并未喝醉,当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,脸色顿时一滞,却什么都没说。只在路过转角处的当铺时,特意多看了几眼。


    明月皎皎,群星黯淡。预示着次日又将是个好天气。


    夜已深,赤水丰隆的别院静谧无比,淡淡的月色透过窗棂,带去了丝丝缕缕的温柔。大多数客人都已进入梦乡,玱玹却思前想后,辗转难眠。


    这些年来,他在皓翎国生活,可以说是寄人篱下有家难回。过去所遭遇的种种磨难,无时无刻提醒着他:自己身处悬崖边,必须始终保持警惕。一旦行差踏错,面临的,将会是万丈深渊。


    所以玱玹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,包括师父皓翎王。脸上仿佛戴着最完美的面具,早已成为习惯。他深藏不露却心如明镜,言行举止掌握最恰当的分寸,活得孤独而又通透冷静。


    但今日所经历之事,让他感觉平静的心湖像落下了一颗石子儿,漾开了细小的涟漪。


    鹊鸣西窗,转瞬天明。


    贺寿之事其实已了,但因要等待辰荣王的回书,所以各家子弟仍滞留在轵邑城。


    为防大家无聊,次日一早,赤水丰隆便建议去踏青游湖。玱玹向来不喜外出,这一次却主动响应,让师弟蓐收倍感疑惑。


    风烟俱净,天水共色。


    春日的效外,娇花初放,草色尚浅,暖风扶鸢,空气清新,平湖如碧,鸳鹭戏水,处处洋溢着勃勃生机,让人心旷神怡。


    蓐收性情活泼,不久便和那些个氏族子弟打成一片,一大帮人说说笑笑去划船游湖,本邀玱玹同去,却被他婉言谢绝。


    数条小船离岸而去,嘻笑声渐渐远离,湖畔又变得安静起来。


    玱玹叹了口气,笑容渐渐消失,他望着那帮无忧无虑的子弟,不由得心生羡慕。明明贵为西炎国王孙,但孤独的他却只能负重前行。


    这些年来他几乎足不出户,刻意隐藏自己的一切,却处处受掣。也许,是时候该回到西炎了。只有变被动为主动,才能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
    桃李夹岸,缤纷似雪。


    玱玹想着心事,不觉走进了身后桃林。却意外发现防风邶倚在一棵树下,聚精会神地仰头张望。


    今日出门时未曾看见对方,这会儿突然相遇,他不禁心生欢喜。


    “二公子这是在看什么?”玱玹笑问道。


    防风邶却竖起食指放在嘴边,指了指树杈上的鸟窝。


    那是一窝羽燕,四只乳燕毛发未齐,大张着嘴嗷嗷待哺。燕子妈妈正将小虫喂到它们的嘴里,还时不时用喙尖依次梳理稀稀落落的绒毛。


    看着它们彼此之间的依赖和亲昵,防风邶的脸上柔情弥漫。眼神就如一泓清泉,带着毫不掺假的澄澈,竟让玱玹有些晃神。


    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,他才恍若梦醒。


    “殿下在想什么?”防风邶有些好奇。


    玱玹轻咳一声,掩饰着回道:“我在想二公子居然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。”


    “垒窝喂雏,梳毛厮磨。哪怕是禽类,为母者仍有拳拳之心。”防风邶喟叹道。


    玱玹此时隐隐约约记得,自己曾听说过防风邶虽然浪荡不羁,但待母至孝。其母生病之时,他昼夜侍奉不眠不休。


    想到这里,玱玹心中敬佩,于是由衷地说道:“羔羊跪乳,乌鸟反哺,二公子强过他人多矣。”


    防风邶面露苦笑:“殿下切莫以此事来打趣我。”


    “二公子不要误会,我句句出自内心。其实我甚是羡慕你有亲可奉,不像我……”玱玹连忙解释,一时间想起自己早逝的双亲,心中陡然酸楚。


    听到对方的话只说了一半,防风邶已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,连忙转移了话题:“国书将出,殿下仍打算回去留在皓翎吗?”


    “嗯?”玱玹装作不解,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对方。


    “恕我直言,风雨即将到来,我身处平湖可随遇而安,殿下却是身陷飞瀑,不进则会陷落深潭。”防风邶望向桃林外,平静地说道。


    见玱玹似信非信,防风邶淡然一笑:“刚刚是我多嘴,殿下不用放在心里。我还有事在身,就先行一步了。”


    说完,他双手抱拳一拱,潇潇洒洒离开了桃林。


    玱玹心中震荡:这番话,哪里是不学无术的纨绔能说出来的?防风邶,究竟是怎样一个人?


    当他回过神来时,防风邶已了无踪影。望着对方离去的方向,玱玹竟感到了一丝失落。


    回程时路过昨夜那家酒铺,玱玹心中突然生出一念,他找借口支开了蓐收,然后独自去了巷口那个当铺。


    当铺掌柜见玱玹衣服华贵气度不凡,连忙亲自上前招呼。听其打听昨晚是否有人拿玉佩来典当,没有考虑就称是。毕竟那个人相貌出众,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。


    看到掌柜拿出的玉佩,玱玹一眼便认出是防风邶之物。听掌柜说是死当,他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堂堂防风氏二公子,为何会手头紧张到这般捉襟见肘?


    玱玹当下来不及多想,只取出了银钱,说要赎走玉佩,掌柜自然不会拒绝。


    回到赤水丰隆府上后,玱玹本想立刻把玉佩交给防风邶,又觉得此举太过冒失。他犹豫半晌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,想找出一个妥当的方式。


    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,却是赤水丰隆亲自前来,邀他一同去歌舞坊消遣。


    若换成是其他人,玱玹大可直接拒绝,但赤水丰隆与他自幼便相识,如今身为族长,地位显赫,于情于理都不容推辞。


    玱玹不得已藏以一腔心事,硬着头皮和赤水丰隆等人来到了歌舞坊。


    坊内丝竹悦耳,舞姿翩跹。酒香伴随着脂粉香扑面而来,让人未饮已醉。


    玱玹端坐观舞,靡靡乐声中思绪却已经飘远。这些天发生的事情,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旋转,短短一两日,竟比百年来的皓翎岁月更让他回味。


    他一心二用,一边想着自己的事,一边和赤水丰隆闲谈家常。壶中酒几乎未动,只出于礼貌,象征性略饮了两杯。只觉入口寡淡,与昨夜与防风邶喝的酒相比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


    歌舞坊中未见防风邶,玱玹兴致缺缺,暗暗猜测其缺席原因。眼前的轻歌曼舞根本入不了他的眼,只是碍于赤水丰隆情面,不好意思提前离开。


    他没注意到,其中有一氏族子弟对斟酒的舞女说了句悄悄话。


    玱玹原本以为,这就是个干干净净听曲观舞的地方,所以没有防范。不曾想有一舞女边唱边舞来到他身边,斟了一杯酒后,顺势就往他身上倒。


    浓郁的香气和柔软的躯体,让玱玹下意识地躲闪。他忽地站起身来,那女子柔弱无骨扑了个空,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。


    在座之人捧腹大笑,玱玹心中恼怒,脸上却没有表情。赤水丰隆连忙轰走舞女,亲自给他斟满酒杯,诚恳地赔罪。


    玱玹面带微笑,自若地饮尽杯中酒。然后装作无意打听:“今日是不是少了一位爱玩之人?”


    “你是说防风邶?殿下有所不知,他红颜知己无数,情话张嘴就来。有他在场,美人儿都会被勾了魂。哪儿还看得见咱们?”涂山篌调侃道。


    他紧紧搂着一个舞女,醉眼朦胧地吸尽她喂到嘴边的酒,还打了个酒嗝。


    玱玹笑容变浅,自己又倒了一杯酒。


    赤水丰隆察觉到他情绪欠佳,却不知是何缘故。还以为他是因舞女之事而不快,于是小声说道:“你久居皓翎,不会应付风月之事乃是正常,多来几次就习惯了。可千万别听篌胡说。我告诉你,邶其实根本没开窍,什么都不懂。也许还不如你,至多也就是过过嘴瘾。有姑娘靠着他胳膊,他说累得慌;若是姑娘自荐枕席,他跑得比兔子还快。”


    一席话虽是在贬损防风邶,却歪打正着让玱玹的心情多云转晴。不过他知对方向来爱凑热闹,今日却没有来,就有些反常。于是趁此话题向赤水丰隆打听。方知其母病重,他不敢耽误,接到音珠传信便立刻打道回府。


    两三日过去,辰荣国的回书陆续送到各位世家和氏族子弟手中,随着他们的离开,赤水丰隆的别院由热闹变为安静,最后只剩下了玱玹、蓐收和始冉。


    那是因为,西辰王和皓翎王的回信需辰荣王亲笔所书,所以最为慎重。


    始冉与玱玹向来不对付,所以之前安排住处时,赤水丰隆细心地将他们安排于别院的东西两头,尽量减少见面。


    这几日,终于闲下来的赤水丰隆和玱玹各抒己见相谈甚欢,儿时情份加上共同的爱好和志向,使得两人惺惺相惜,关系越来越密切。


    玱玹拿到国书时已是当天深夜,他正收拾行囊准备次日一大早出发回皓翎,赤水丰隆突然推门而入,喟叹一声说道:“邶的母亲离世了。”


    玱玹心里一滞。他知防风邶的母亲只是防风族长的妾,没有资格接受外人的吊唁,更别说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。


    于是只能和赤水丰隆一样,随口感慨了几句。


    海棠沐雨,沉甸欲坠。


    黑漆漆的夜色中,玱玹听着滴滴嗒嗒的春雨,心情愈发沉重。


    他在书案前坐了大半夜,面前的绢帛上却半天未落一字。最后只叹息着写了“节哀,保重”四字,唤出青鸟,将信送予防风邶。


    雨声渐歇,布谷催耕。


    天边挤出一道银色的缝隙,渐渐照亮了一方天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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